1.金榜題名時
牛德本家住東北大山里的牛家村,當年是個非常貧困的山村,全村別說是大學生,就是中學生也是鳳毛麟角。牛德本只讀了幾個月的中學,就因家庭貧困輟學了,即使如此,他在牛家村也算得上是少有的"小知識分子",那年村小學的一個老教師去世了,他就被請到了學校,當了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屬于村級組織的"干部編制",和村支書、村主任、村會計等村干部一樣,掙村提留工資,除此之外,每月還有四元錢的民辦教師補助,家里還和其他農民一樣分得一份責任田,是村民眼中的上等人。牛德本很喜歡這份工作,一邊干一邊學,很下功夫。他在教孩子知識的同時,也很注重教孩子做人的道理,誠實守信是他特別強調的道德教育內容。一次期末考試,牛德本發現閆小萍同學作弊打小抄,很生氣,勒令她到黑板前罰站十分鐘,閆小萍不服,牛德本竟然把她拽到了前面。這孩子也不是個好惹的茬兒,大哭大鬧,推翻了桌子,跑回了家。
以往出現這樣的事情,都是家長拿著棍子把孩子趕回來,說幾句嚴加看管的話了事,可閆小萍的爹不是平頭百姓,而是村支書,是牛家村最高長官。閆支書覺得老師這樣嚴厲對待自己的孩子是沒有把他這個領導放在眼里,就找到學校里興師問罪。牛德本當面做了檢討,說自己教育方法過于粗暴了,但又說,考試打小抄是不誠實守信的行為,批評教育閆小萍是對她負責。閆支書大為光火:"狗屁誠實守信,你自己做到了嗎?"
牛德本反問道:"閆書記,你說我什么地方沒做到?"
閆支書想了想,這個小老師還真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沒有什么毛病,就哼著鼻子說:"有你落在我手里的那天!"閆支書沒有就此罷休,他以"體罰學生"的罪名把牛德本告到了鄉教育組,牛德本受到了全鄉通報批評,就是因為牛家村再也找不到一個有知識的人替代他,要不然,他牛德本的教育生涯很可能會到此休矣。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年,這十多年變化太大了,牛家村接二連三走出去了好幾個大學生,其中就包括閆小萍;更重要的是,牛家村已經不那么窮了,村民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富裕戶如同雨后春筍一樣涌現,而牛德本當民辦教師的工資仍是原地踏步,還常常遭拖欠,國家發的民辦教師補貼倒是有所上調,.但也只是由每月四元漲到八元。一個大男人掙這仨瓜倆棗難以養家糊口,牛德本曾經是被人羨慕的"小知識分子",可現在已經淪為了無能的卑微者,甚至對象都不好找,三十好幾了還光棍一條。牛德本除了教書什么也不會,根本沒有棄教下海的資本,只能默默地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民辦教師轉正上,然而他的文化底子太薄了,幾次轉正考試都名落孫山,這讓他幾近絕望,幾近崩潰。
這一年,跳龍門的機會再次向牛德本招手,為了落實國家照顧老民辦教師的政策,有關部門對民辦教師進行最后一次考核,合格者轉正為正式教師,不合格者予以清退,也就是說,這是民辦教師最后的一次考試,這次考試之后,"民辦教師"就將成為中國的歷史。
對牛德本來說,這次考試是人生中最關鍵的一搏,他真下了苦功夫,白天上課,晚上復習,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兩個月的時間里,他瘦去了一圈,人都脫相了。
考場設在縣城的一所中學里,牛德本頭一天就走了二十里地的山路,來到了縣城,住進了一家小旅店,準備好好休息一宿,明天早早去考場,精神飽滿地迎接人生大考。哪里想到,一路走得太急,出了一身熱汗,又偏趕上天上飄來一片云,冷不丁下了一場陣雨,淋得他透心涼。當時沒感到咋樣,到了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燒,渾身抖成一團,這樣下去,別說明天能不能參加考試,能不能站起來都難說了,真是天不助人啊!
牛德本想了想,不能等死啊,他支撐著身子,出了小旅店,想找個藥店買點藥撐一撐,可大街上一片漆黑,哪里能找到藥店?沒有辦法,他又回了旅店,進了房間,蜷縮在床上,拽過被子蒙在身上。
一會兒,牛德本聽見有人開門進來,大聲地說:"你是誰,怎么進了我的房間?"牛德本把頭伸出被子,傻了。原來旅店只有一條小走廊,一側有四五個樣子差不多的門,女服務員就住在隔壁。剛才牛德本昏昏沉沉,走廊燈又特別昏暗,碰巧服務員出去解手,他就一頭扎了進來,這要是驚動了警察,有口難辯,什么考試、轉正都得泡湯,他心里暗暗叫苦。
真沒想到,服務員是個善良的姑娘,見牛德本沒什么歹意,又病得厲害,明天還要考試,不但沒有怪罪,還非常同情,說:"大哥你別動,我去給你找大夫。"時間不長,她領了個大夫回來,打了針,吃了藥,服務員也沒叫牛德本折騰,臨時換了房間。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牛德本一身大病煙消云散。
考題不算難,牛德本答得還算得心應手,可最后一道大題卻卡了殼,這道題他不止一次復習過,只因文化基礎太差,根本不懂其理,就是死記硬背,現在一著急全忘了。牛德本清楚地記得,這道題的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這張紙條就揣在褲兜里,只要他悄悄地掏出那張紙條,就能輕松地得到10分,而這10分,也許就是決定他命運的關鍵砝碼,但這觸到了他做人的底線。
這個時候的牛德本,正是處于人生中最猶豫、最矛盾、最糾結的時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交卷時間越來越近了,最后他背叛了自己——他是坐在考場后排的,監考老師在前面,他趁監考老師轉身的工夫,飛快地把手伸進了褲兜……
牛德本答完了最后的一道大題,這是他歷次考試最滿意的一次。
牛德本提前一分鐘交了卷,他一身輕松地站起身來,無意間回過了頭,這一回頭不要緊,他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他無顏面對,她竟然就是牛德本的學生閆小萍!由于過于緊張,牛德本只注意了考場里前面的監考老師,也不知道閆小萍是什么時候出現在考場后面的,可以肯定,他剛才的一舉一動,都在閆小萍的眼皮底下。牛德本知道閆小萍大學畢業后進了教育局工作,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師生倆會在這種場合見面。
閆小萍點頭向老師打了個招呼,牛德本滿臉血紅,無言以對,落荒而逃。
牛德本后悔極了,就如同做了一回大逆不道的事一樣,覺得再也沒臉見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考場、怎樣走出縣城的,狼狽不堪地回到了牛家村。